張藝謀：工作狂人和吐槽高手

 北京即將成為歷史上第一個“雙奧之城”，曾執(zhí)導過北京2008年奧運會開閉幕式的張藝謀再挑重擔，成為世界第一位執(zhí)導夏奧和冬奧開閉幕式的“雙奧”總導演。

張藝謀

2022冬奧會的開閉幕式尚未揭開面紗，讓人倍感期待。曾任《山楂樹之戀》《金陵十三釵》《歸來》《一秒鐘》等電影策劃、出版有《宿命——孤獨張藝謀》（原名《我做電影策劃這八年》的作家周曉楓，寫出了她所認識的張藝謀。

張藝謀近影

不知疲倦，超級工作狂

張藝謀是超級工作狂。他每天連續(xù)工作十幾個小時，中間無需任何休息。任何時間他都可能在勞動，馬不停蹄是他習以為常的節(jié)奏。他經(jīng)常每天只吃一頓，廢寢忘食。他的助手、后來成為制片人的龐麗薇跟我說過一件趣事，在奧組委的張藝謀越戰(zhàn)越勇，張繼鋼邊開會，邊在桌子底下偷偷給會場人員群發(fā)手機短信：“哪位好心同志勇敢站出來，跟導演說一聲，讓咱們?nèi)コ酝盹垼?rdquo;

電影《活著》海報

合作數(shù)年，我從沒見張藝謀打過一個哈欠，他頂多熬夜后眼睛里有點血絲。我熬得脫形，白發(fā)頻生，再看他老人家神采奕奕，不禁半是感慨半是抱怨：“別人可不能像你似的，奔馳只燒奧拓的油量。”他點頭：“是啊，他們都說我體能超強。不過最近還是有點疲憊，是不是看著跟野狼似的？”當時我困得眼花，看他凸顴骨、深眶眼、兩頰對稱下陷，我心里唉嘆一聲：沒人說過你長得像駱駝嗎？所以能扛啊。

據(jù)說，張藝謀打出道就以此著稱。拍攝電影《活著》的時候，張藝謀邊拍邊改劇本。每天結束拍攝，把主創(chuàng)集中到一起，討論接下去的內(nèi)容。天天熬到最后，人聲漸息，編劇蘆葦像木偶一樣僵住，全身只有兩個手指頭活動，用于控制錄音機的按鍵，把張藝謀的想法先錄下來，等思維復蘇時再領會精神。主演葛優(yōu)半夢半醒，他的臉上用打開的劇本蓋住，從劇本下偶爾發(fā)出一兩聲鼻音兒，劇本封面赫然上書兩個斗大的黑體字：活著。張藝謀不挑人，誰睜著眼睛誰倒霉，被張藝謀逮住就往死里談，直到對方失神、呆滯的眼睛終于閉上。張藝謀就在旁邊等著，他的眼睛跟探照燈似的來回掃射，看誰把眼睛重新睜開——誰敢把眼睛睜開，他就接著跟誰練。

《搖啊搖，搖到外婆橋》海報

作家畢飛宇曾跟我說，當年給《搖啊搖，搖到外婆橋》當編劇，張藝謀這個可怕的習慣，讓劇組人員遠遠見到他就落荒而逃。畢飛宇逃回自己的房間，張藝謀追殺而來。盡管畢飛宇幾近虛脫地賴在自己的床上，張藝謀依舊不肯放過，圍著畢飛宇的床打轉(zhuǎn)，跟他商量情節(jié)。終于，把畢飛宇熬得活活昏死過去，張藝謀才悵然若失地離開。

電影拍攝期間，張藝謀的小宇宙爆發(fā)起來更為可怕。他白天拍攝鏡頭，晚上完成剪輯，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，數(shù)月如此。所以，他的電影關機不久就能完成粗剪。對于張藝謀來說，工作不是懲罰，是他持續(xù)的沉迷。

不浪費時間，把表撥快

張藝謀自述：“我們這一代人受的教育，不會善待自己�；叵胛业慕�(jīng)歷，一步一步碰上好機會，可比我有才的多得是！假如我還在浪費時間、虛度光陰，說不過去。”

很多人把手表調(diào)快幾分鐘，免于誤事；張藝謀也習慣如此，他很少遲到。有一次，我們幾個人在一起吃飯，陳婷突然問張藝謀：“你的表怎么了，現(xiàn)在到底幾點？”不是手表的毛病，張藝謀這個樂于給自己上弦的人，越上越緊，竟然把表調(diào)快了將近半個小時。我不禁諷刺地想：真夠國際范兒的，分分秒秒，生活在時差里。在批評聲里，張藝謀戀戀不舍地把指針調(diào)回去，還是比標準時間快了十分鐘。

張藝謀

張藝謀對“機會”也有著自己的理解：“你沒有辦法辨別什么是機會，沒有人能長一雙慧眼，看到機會的來臨。你只能做各種各樣的準備，往往是準備之后你做了臨時性的選擇、不知深淺的決定，正是這些準備，讓你的各種選擇和決定改變了命運。等你若干年回過頭看，你才恍然大悟，原來那次抓住的就是機會。”

一根筋，執(zhí)著而頑強

張藝謀是典型的陜西人性格，一根筋，執(zhí)著而頑強。1987年，張藝謀在吳天明導演的《老井》里飾演男主角孫旺泉，為了接近角色，在體驗生活的兩個多月時間里，他硬是每天早、中、晚，從山上背一百五十斤左右的石板下來。

電影《老井》海報

為了找到被困井下三天的狀態(tài)，張藝謀果真三天粒米未盡。等到實拍，張藝謀才知道自己白挨餓了。只有長時間饑餓才有效果，幾天不吃不會有所變化。張藝謀說，如果拍動作戲讓他抱個女的跑肯定沒勁，但如果像電影《老井》中就那么摟著女主角在那兒喘氣……他承認吃飽喝足，也可以演得奄奄一息。但張藝謀永遠是那個搬石頭、餓肚子的人，他愿意盡自己最大的努力，去把事情做到無悔。就是這樣，憑這部片酬500元的角色，張藝謀成為中國第一位在國際A級電影節(jié)獲獎的影帝。

張藝謀平常在導演里算是慈眉善目的，可探討劇本期間，他顯得“暴躁”。最痛苦的階段，我們在重復路線上繞圈，直到陷落自己創(chuàng)造的深淵。張藝謀不光否定別人，也否定自己。我最怕他說“回頭望”，每一回頭，他就懷疑走過的路程是錯誤的，至少不是最佳，他不斷試圖重新開辟航線，這種窮盡可能的討論，難免使我們再次陷入困境和僵局。張藝謀鼓勵說：“就差這么一點點，再努力一下就成了！”每次都說馬上沖刺撞線，其實他不斷移動紅線的位置，每次都是百米跑成馬拉松。

《金陵十三釵》開機儀式（左起：劉恒、本文作者周曉楓、嚴歌苓、張藝謀）

有時，我會惱火張藝謀在顯然的死路上勇往直前；有時，神來之筆恰恰來自唯有他一人堅持到終點的努力。執(zhí)著到匪夷所思，想起張藝謀《老井》中的忘我演出，他不僅想讓后院的鑿井出水，還想出煤、出石油、出黃金。這種不惜血本的開鑿方式，使他能用原始工具挖掘到更大的深度。

八年來，我沒聽到張藝謀抱怨過自己多累、多辛苦、多不容易。從來沒有。

表面嚴肅刻板，私下幽默搞笑

張藝謀在很多方面沉默隱忍，但在工作狀況下，他是話癆，能連續(xù)十幾個小時地說�？此瓶贪�，配上兵馬俑的表情，很多人以張藝謀成天苦大仇深，其實他私下很幽默。

張藝謀談劇本的時候熱鬧，跟武打人物似的，帶動作，滿場飛。我默默搬開附近的椅子，既怕他碰著，也怕他殃及我這樣的池魚。有時在想象巔峰對決時，張藝謀會將一把模擬中寒光逼人的寶劍突然直接抵向我的脖梗。如果排演的是古裝動作片，我一會兒脖子上架刀，一會兒胸口前插劍，一晚上得死好幾回。

張藝謀

張藝謀口才極佳，反擊厲害。我提醒他：“你的電影不要煽情，保持克制為好。為什么人物表情要那么劇烈，至于嗎？跟話劇似的，最后一排的觀眾都能看見演員跳眉毛。”他立即反擊：“你覺得應該怎么做？演員眼珠往左邊轉(zhuǎn)算一個表情，眼珠往右邊轉(zhuǎn)又算一個表情，你以為演的都是高倉健呢。”

張藝謀擅長混搭詞匯，不合常規(guī)，但活靈活現(xiàn)。如果要出去吃頓好飯，張藝謀說：“讓我們?nèi)パa充一些精飼料吧。” 張藝謀有許多即興的奇談怪論。比如他說：“中國人把肝腸肺腑之類的內(nèi)臟看得很重要，很莊嚴，同時對這些器官的破壞視作勇猛的氣節(jié)，形容得都非常強烈，像披肝瀝膽，像肝腸寸斷。”

他腦子轉(zhuǎn)得快，一個不經(jīng)意的詞，也會給他帶來啟發(fā)——只要一點點火藥，他就能放一晚上禮花。張藝謀勇于創(chuàng)意，他總說創(chuàng)意完成了就是杯子，破壞了就是不值錢的碎片。有時我的主意并不高明，僅僅是個方向，他想著怎么變廢為寶。張藝謀用這樣的話鼓勵我的創(chuàng)意：“好，看看我們能不能把這攤屎變成一個油餅。”

是的，張藝謀在私下場合常有這樣的重口味表達。聊起中國古典文學，張藝謀說：“什么東西都怕量化。古代小說動不動就講百萬大軍從天而降，可你想想，這一百萬人每天拉一泡屎，一天都是一百萬泡，這一百萬泡屎往哪兒擱？”他還自言自語補充：“這還不算鬧肚子的。”我當時樂暈，覺得他想得還挺細。其實這件事既可以反映張藝謀的幽默，又可以反映出他的務實。這是他的行事風格，凡事要量化，要落實，要變得具體。

生活和電影，對立與補償

張藝謀看似外向，但他的性格里有非常內(nèi)向的部分。張藝謀不會寒暄，就事說事他不怵；憑空的噓寒問暖，他不會。張藝謀承認自己在人際維護上是弱項：“如果有合作，就能一直維護關系。離開了事兒，我不知道談什么。”

初與張藝謀合作，你會發(fā)現(xiàn)他有疏離之感。業(yè)務交情似乎就夠了，他羞于示好，不擅長積極遞進關系。張藝謀的處世習慣逆來順受，一方面是年少受挫形成的自我保護，另一方面，他怕惹麻煩，能湊合就湊合。也許正是為了反抗這種他自己并不喜歡的順從，才在電影里極盡張揚，去追求濃烈、夸張和極致。從影像風格里，可以反向追溯到他的性格——它們恰成兩極對稱的程度。

張藝謀

幾乎可以由此對張藝謀做出簡單的二元論判斷：生活中無意流露的冷淡，對應電影中蓄意彰顯的熱烈；生活中的得過且過，對應創(chuàng)作時的一絲不苛；生活中的忍氣吞聲，對應風格上的膽大妄為；生活中缺乏主動應戰(zhàn)能力，對應那個造夢的光影世界里，他自覺設置難度以使自己不斷面臨挑戰(zhàn)……電影是對現(xiàn)實的重力克服，因此成為張藝謀一生的夢想。（周曉楓）